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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故宫的基因传承

时间:2025-07-06 09:24:00

今年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以普及故宫文化为己任的作家祝勇,曾经创作过一本名为《血朝廷》的长篇小说,在小说的结尾处,用虚实相生的笔法,重现了百年前故宫博物院的开放场景:“公元1925年的10月10日,北平又发生了一件改变历史的大事。那一天的午后二时,故宫博物院在乾清门内举行开幕典礼。昔日紫禁城的称谓从这时起被‘故宫’取代。在故宫开放的第一天,有两万人涌进故宫,人们都要在那一天,一窥这座神秘的旧宫殿。”故宫博物院的建院,从历史上昭示了封建帝制的终结,从文化上也象征了中国博物馆事业就此发端,那些代表皇家尊严的隐秘宫殿、稀世文物,也从这一刻起真正走进了普罗大众的视野。

太和殿蟠龙局部

接续守业的往事

创业难守业更难。故宫博物院的建院固然不易,但如何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抵御住各种“政潮之波动”,既守好清宫留存的百万件文物和9000余间房屋,又使之面向公众焕发出永恒的生命力,成为“世界上几千万年一个活的故宫”(李煜灜语),可谓是筚路蓝缕、困难重重。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章宏伟所著的《故宫掌门人1925—1949》一书,用详实的史料,带领读者走入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一睹七位故宫掌门人披荆斩棘的“守业史”。章宏伟并没有简单地采取“七分法”,以相等的篇幅历数七位“掌门人”的事迹,而是让李煜瀛、庄蕴宽、江瀚、易培基等前六任“掌门人”合占全书二分之一,民国最后一任“掌门人”马衡独占二分之一篇幅。其原因不仅是马衡从1933年接手故宫博物院院长以来,执掌故宫博物院长达19年,已远远超过前六任的八年总和;若是算上虽未掌门但已参与故宫博物院建设的时间,更是可以追溯到博物院建院之初,共有27年之久。此外,虽然庄蕴宽、易培基等人在掌管故宫博物院时也相继经历过抵制军阀入驻、博物院存废之争、被诬贩卖文物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但马衡一人所受之冲击可谓更甚、面临挑战可谓更大,特别是上任之初,马衡就接手了故宫文物南迁这场“旷世的文化长征”,13427箱64包文物“有的其薄如纸,有的极大如缸”,转运难度可谓极大,但在马衡的有序组织下,全都安全运抵上海;之后因为战事蔓延又“西迁”四川,虽然经过整整十年的分散保管,却仍旧毫发无伤。

《故宫掌门人1925—1949》,章宏伟 著,中华书局2025年出版

书中多处援引马衡在信件、纪要、报告、演讲中对于故宫文物南迁西迁的记叙,比如“本院留用员额仅及战前之半,而事务之繁杂转重于昔”,可见当时人手严重不足;比如“(四川)空气含着水分,到处感到潮湿。还有四川老鼠,是昼夜公开活动。还有白蚁,是到处都有”,可见保管环境相当不堪;又比如“司机不慎,(装运古物的)车翻了下去”,可见转运之路险象环生,但在马衡及其同仁十余年的悉力维护下,竟然无一不化险为夷,用章宏伟的话来说就是“创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人类保存文化遗产的奇迹”。

在故宫博物院工作长达70余年的单士元,也在由其后人整理而成的《从紫禁城到故宫——营建、艺术、史事》中,以亲历者的视角,记录了自己从参与故宫博物院创建到在故宫博物院退休的点滴往事。单士元开辟专门篇章,讲述了自己和另一位“老故宫人”那志良时隔60年后在中国台北的首次相见。当谈及“第一批南迁中的四位故宫博物院之元老”已故去三位,“海峡两岸‘故宫’各剩一人”时,两位老人“不免有丝丝悲伤与无语的隐痛”,虽然相约“与家人来北京,再次相见”,但时隔不久,两位老人就相继辞世,当年的约定也只徒留遗憾。1998年因病逝世的单士元当然不会知道,2005年那志良的儿媳王淑芳专程来到北京,向故宫博物院捐赠了150多件南迁过程中的文书、印章、照片、书法、勋章等珍贵史料,弥补了故宫文物南迁的实物空白,两位老人若是泉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从紫禁城到故宫——营建、艺术、史事》,单士元 著,文津出版社2024年出版

寓意丰富的古物

相比砖石结构的法国凡尔赛宫、俄国克里姆林宫等入选“世界五大宫殿”的其他宫殿,木结构的北京故宫看似最为“脆弱”也最难保存,却凭借各种机缘巧合和诸多有识之士的不懈努力,奇迹般地逃过了战争的血雨腥风,矗立在北京中轴线上长达600年之久,这批古物中也包括“驻守”在故宫建筑殿内殿外、门窗顶棚的一群“神兽”。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周乾在《故宫里的神兽》中,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向读者旁征博引地介绍了散落在故宫各处的神兽古物。这些寓意强政、消灾、纳福的神兽,附着于建筑配件和宫廷陈设间,让故宫的“博物馆”之名,不仅体现在书画、陶瓷、家具、青铜器等宫廷收藏上,也体现在了更为璀璨丰富的建筑文化上。

《故宫里的神兽》,周 乾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故宫里的神兽》囊括的53类神兽,既包含了鹿、鹤、龟、象等真实存在的“瑞兽”,也包含了龙凤、麒麟、甪端、螭吻等以拼接组合方式呈现的神兽,这些神兽既蕴含着古人对未知世界的丰富想象,也彰显出他们对理想生活的美好愿景。在介绍龙、凤这些耳熟能详的神兽时,周乾并没有拘囿于对常规知识的刻板重复,而是宕开一笔,借由这些脍炙人口的神兽,更多地讲述起了与之相关的艺术、建筑、科学等方面的知识。特别是在说到“龙”时,周乾对“龙”的传说、演变及其象征意义只是一笔带过,绝大部分笔墨都集中在了介绍九龙壁、蟠龙金柱、云龙纹宝座等具象化的古物上,一路娓娓道来,既生动刻画了附着其上、各不相同的龙的形态,又介绍了它们独具特色的结构、材质、工艺和雕刻技法,颇具百科全书的意味。在介绍狮、犬等神兽时,周乾也会揭秘起宫廷旧事,比如断虹桥上有只“护裆狮”,一手挠头、一手护裆,形态颇为怪异,传说道光皇帝经过于此,时常会联想起被自己狠踹裆部毙命的皇子奕玮,于是就用红布裹住护裆狮,并尽量避开西华门,防止触景伤情;又比如数百年来宠狗之风盛行紫禁城,雍正、乾隆、宣德、溥仪等帝王都是如假包换的“狗狗教”信徒,溥仪甚至还有旁观群狗斗牛的癖好,末代帝王的扭曲心理可见一斑。

太和门前东侧铜狮正立面

在书中,周乾一边侃侃而谈各路神兽,一边还细致入微地辅以科学的考证。循着古籍古画的线索,作者认为明朝麒麟与进贡而来的非洲长颈鹿实为“近亲”,甚至于后者就是前者的原型。有意思的是,上溯宋元、下启清代,麒麟的形象基本一脉相承,唯有明代麒麟横亘其间,堪称异类。辟谣故宫乌鸦所关联的各类鬼怪传说、灵异事件,作者直陈事实,指出满族统治者长久以来把乌鸦奉为“神鸟”,并视作拱卫皇权的重要工具,每次大祭时还要用猪肉碎供养乌鸦,因此才引来成群乌鸦世代“落户”故宫筑巢为家。作者打破鹿与“禄”同音,长久以来都被代指福运的单一解释,认为慈禧太后在储秀宫前安放一对铜鹿,绝不只是简单地为了求福,还隐含着宣示与咸丰皇帝的爱情、渴望延年益寿和权力永固等多重寓意。

规制完备的宫殿

明代建筑师计成在《园冶》中曾将园林艺术的精髓概括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意指营造园林务必“道法自然”;然而不光是小家碧玉的江南园林,故宫里琳琅满目的殿堂楼阁、亭台桥榭,也无不深藏着古代帝王的文化寓意和天人哲思。单从紫禁城的命名就可窥知一二:在古人朴素的天文学观念中,广袤星空由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这“三垣”组成,紫微垣居于正中,是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地方,古代帝王自诩“真龙天子”(天帝之子),因此便将自己的人间居所定名为“紫禁城”,以显示与“紫微垣”在天地之间的遥相呼应。

《故宫建筑细探》 周 乾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

除却单一的名称沿袭,根据周乾在《故宫建筑细探》中的考证,故宫“三殿、两宫、东西六宫”的完整建筑体系,与“三垣”都存在着密切的对应关系。比如,紫微垣以北极星为中心,另有15颗星分东西两藩形成两道屏障拱卫中心,这与故宫内廷中轴线区域有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座宫殿,中轴线两侧分别有东西六宫共12座宫殿的布局几乎如出一辙。此外,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等“三殿”,与太微垣的三台星也相互对应,三台星意指“天帝上下天庭的台阶”,而故宫“三殿”也都设有三层台基;天市垣作为“天宫中的集贸市场”,其星象布局也与故宫的内市布局几乎完全一致。

灵沼轩

由单士元遗稿整理而成的《从紫禁城到故宫——营建、艺术、史事》一书,则把叙述的重点放在了故宫各大建筑的沿革、形态和功能上。正如丰子恺在建筑学讲稿中所说:“从前的皇帝住的地方必用极高大的建筑,即所谓‘九重城阙’;使人们望见这种建筑物时,感情上先受压迫,大家畏缩、震撼,不敢反抗他的专制。”单士元也讲述了作为皇权象征的太和殿,“虽只有每年固定的数次庆典,且使用率很低”,但犹如祭天坛,“参加人员要达万人以上”,“一般只有王公、阁相才能在三台上”,其他近万人都只能在庭院甚至太和门外,“从八米多高的三重台阶下仰视高35米的大殿,充分体现空间高低对比及建筑艺术的恢宏,这一切都是用来衬托皇帝之尊的”。除此之外,宫殿屋顶的建制也是皇权等级的缩影,比如皇帝居住的乾清宫、皇后居住的坤宁宫,是故宫里最尊贵、最重要的建筑之一,采用的都是重檐庑殿顶;东六宫、西六宫是众皇子们的居住地,采用的则是级别相对较低的单檐歇山顶;至于皇室之外的内阁大堂、内阁大库,就只能等而下之,采用硬山式顶了。

当《中国建筑史》书写到“清代实物”篇章、介绍起“北京故宫”时,著述风格向来秉持理性客观、沉稳持重的梁思成,难掩激动地写道:“现存清代建筑物,最伟大者莫如北平故宫……对照今世界各国之帝皇宫殿,规模之大、面积之广,无与伦比。”当我们惊叹于北京故宫的冠绝中西时,我们所惊叹的其实更是上下五千年璀璨辉煌的中华文明。正是有了悠悠中华文明的传承、凝聚和滋润,才造就了作为建筑瑰宝的北京故宫,也才赢得了“世界宫殿建筑杰出典范”的旷世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