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正传》
《堕落天使》
◎筱囡
王家卫，以独树一帜的电影风格和墨镜形象享誉世界影坛，被影迷戏称为“墨镜王”，似乎墨镜才是他的“本体”，摘下墨镜恐怕就不再为外人所熟识。这和他的影片给人的观感很相似，你可以凭影像轻而易举地在一众画面中精准地识别出王家卫的作品，但又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在那些暧昧不明、欲说还休的角色与台词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情怀。
近日，“繁花永续：王家卫作品收藏特展”在中国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举行，集中呈现《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等七部王家卫的经典作品，给影迷带来一场久违的视听盛宴，也为初夏的国内电影市场添上一抹靓丽的色彩。回想少时初识王家卫，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年，我对他作品的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但我依然不敢说自己“看懂了”。而每一次重读王家卫，都能咂摸出不同的味道，颇有一番趣味。
18岁，看个新鲜
“每一个人都会有过去，就算是一个杀手也会有小学同学。”《堕落天使》是少时接触的第一部王家卫作品，影片1995年在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反响空前，随后在1996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获得九项提名。不过，仅从个人角度看，这些外部荣誉并没有给《堕落天使》带来更多吸引力，因为影片本身就足矣颠覆18岁时的我对“电影”二字的认知。
电影通常看故事，但王家卫用浓郁色彩、抽帧卡顿、畸变镜头这些外部形式让人先注意到的是画面。以此为标准，《堕落天使》就是其个人风格最强烈的一部。影片中的角色无名无姓，从天使1号到天使5号，每个人的生活不尽相同，又相互交织。绿色诉说孤独，红色描摹情欲，冷暖调的交错之间是都市边缘人溢于言表的落寞。怼着脸拍的广角镜头放大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将个体从所处的现实环境中隔离开来；时间被抽帧带来的画面卡顿与升格带来的慢动作效果改变，让游移在画面中的人物显得更加孤独。
回顾导演首作，王家卫的色彩美学从1988年的《旺角卡门》便初见端倪。阿杰和阿娥之间的情感变化，以及两个人所处的不同环境，通过以蓝、红为主的冷暖色调进行表达。而后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春光乍泄》等影片中，其影像风格被不断强化，到《花样年华》中21套旗袍的能指与所指，再到《一代宗师》中单一却不单调的黑色，“王家卫”三个字早已成为一个“专属形容词”，他人可以复制，但永远无法超越。
25岁，看点感觉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25岁的我看王家卫，总想看出个结局，后来才发现，王家卫的电影没有结局，就像人和人之间从萍水相逢到擦肩而过。那个永远画不上的句号里总是充满遗憾。
原来故事才有结局，而感觉没有。
王家卫的电影里，人与人的关系永远不存在直来直往的单纯，复杂是表象，孤独是底色，呈现出来的多是黏腻、暧昧、欲说还休的极致拉扯。《花样年华》中，苏丽珍和周慕云一次又一次地在狭小昏暗的走廊、楼梯、街角擦身而过，伴随主题曲《Yumeji'sTheme》的响起，他们的眼神始终没有接触，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如同苏丽珍的独白：“我一直在想，他们是怎么开始的，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很多事情都是不知不觉。”
独白，是王家卫营造感觉常用的手法，《重庆森林》中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东西上都有了一个日期”；《春光乍泄》中言“一直以为我跟何宝荣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一代宗师》中道“刀为什么得有鞘？因为刀的真意不在杀，而在藏”。这些看似“矫揉造作”的语句只有放在他的人物和影像中才独具韵味，这种神奇的魔力来自作品中的文学性。
村上春树、曼努埃尔·普伊格、胡里奥·科塔萨尔、刘以鬯等作家都是王家卫影像背后的支撑，极高的文学素养使他的台词诗意而不空洞，跳跃但不割裂，始终与人物的情绪紧紧贴合，使故事的感性远远高于叙事的逻辑性，这也是王家卫影片的独特魅力。
30岁，看出时代
“时光如水，把人和事带来，又一并带走。”2023年，王家卫执导的首部剧集《繁花》上映，距离上一部作品《一代宗师》已过去十年之久。《繁花》的影像依然是鲜明的“王家卫风”，使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在小荧屏中散发着纸醉金迷的江湖气息。
故事较之于原著却不尽相同，商场上的兴衰起落背后饱含着王家卫对这座城市的追忆和对整个时代的深情回望。编剧秦雯曾说，“《繁花》坚持用沪语写作、拍摄，不是要强调地域性的纯粹，而是怀念和追溯。”其呈现方式除了色调、独白外，便是故事中的时间，这也是王家卫影片中永恒的主题。
时间的议题，在由《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组成的王家卫的“60年代三部曲”中尤为典型，物理与心理、宏观与微观上的时间并存，共同构成一幅完整的上世纪60年代浮世绘。《阿飞正传》里，旭仔口中的“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一分钟”是瞬间，更是永恒；《花样年华》中，周慕云和苏丽珍不断循环往复的日常是情愫的蔓延；到了《2046》，周慕云始终在对苏丽珍的怀念中原地打转，所以他说“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三部影片从个体的情爱中延伸出一种时代氛围造就的不安，也包含了一代香港人的集体记忆。
欣赏王家卫的电影，像是一个“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经由他人的故事谱写自己的悲欢。如果只能从王家卫的电影中选择一句独白，我会选取《一代宗师》中的那句：“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
王家卫的电影，我还会看下去，还会有更多不同的体悟吧。